稿本收藏20年,三大原则:不收近现代,不收信札,不收外国人。去年为一休破例,今年以森立之压轴,都纯属意外。草稿和校样素来罕见难得,继续已有心无力,这项劳神费力的工程,至此总算可告一段落。
乾嘉学派在本土成就已毋须赘言。西洋有米怜(William Milne)、宏富礼(James Humphrey)、高大卫(DavidCollie)、修德(Samuel Kidd)、汤雅各(JacobTomlin)、伊云士(John Evans)及理雅各(JamesLegge)等以英华书院七任校长为首的乾嘉派洋学者,作为汉学大家,七人皆精通考证。钻研经典的结果,发明(或借鉴)了“圣书”、“上帝”、“礼拜”、“洗礼”等新词汇,乃至“以牙还牙”等新成语。对后世究竟属造福还是贻害目下不好结论,但基督教由此得以在东方发扬光大却是不争的事实。
乾嘉至道光100年间,西洋传教士潜入中国摄取典籍精华的同时,自古即为汉学重镇的日本学者亦不甘寂寞,凭借传承与书籍流通迅速的优势,彼等以辩证为主的重量级著述层出,无论质与量,成就之高直追中土元祖。日本无科举,学者崇尚务实,普遍以汉医谋生,藏书为乐,以故多精通医术及书志学。
此间日本乾嘉派学者中,以汉医著名者,有小島宝素、多纪元简父子;精通考证者,有伊沢蘭軒父子;以藏书著称者,有渋江抽斎、狩谷棭斎;而以汉医、考证、藏书公认为大家者,唯有年龄最小成就却最显著的森立之。
森立之(1807-1885)字立夫,初名伊織,通称養竹(七代目),号枳園,出身汉学世家,江戸末考証学者。立之二字原本训读「たつゆき」,鉴于其汉学成就登峰造极,昭和(1925)以来,漢学界统称音读「りっし」以示尊重,延续至今成为慣例。
文政元(1818)年11岁,以师友事渋江抽斎(当時十三歳),从此二人一生挚友。森鴎外名著『渋江抽斎』中,关于二人友谊描写尤详。另,虽同姓森,但鴎外和立之并无任何血缘关系。
文政六(1823)年16岁,直接師事抽斎師,有“幕末考証学者第一”之称的伊沢蘭軒,后世将其与渋江抽斎、岡西玄亭、清川玄道、山田椿庭并称蘭門五哲。
天保八(1837)年31岁,「因故失禄」(立之自言),偕一家五口(祖母、母、妻、子)落魄相模。十二年间因祸得福,学问大增,『遊相医話』、『桂川詩集』、『神農本草経』、『素問霊枢攷註』、『金匱要略』等名著皆出此际。
弘化五(1848)年遇赦重返江戸,翌年一月列席医学館。安政元(1854)年刊行『神農本草経攷註』,随即任医学館講師,同年末承担医学館『医心方』校刊事業助校。安政五(1858)年获许謁見将軍家茂,任御医,此后十年事业达到顶峰。
慶応四(1868)年,伴随幕府倒台,医学館亦倒閉。同年明治维新,立之人生从此急转直下,逐渐以变卖藏书为生。明治十八(1885)年,历经独子早丧,藏书散尽的大蔵省印刷局编辑,幕末最后的考证学者森立之病死,享年七十九歳,从此乾嘉考证派绝迹日本。
同年,经杨守敬大力斡旋,清国驻日公使徐承祖排印森立之书志学名著『経籍訪古志』。其后又十年,该书传入中国,迄今遂成不朽。
文久元(1861)年,立之作七言感怀诗,自诩“五十五年犹若童,守愚养拙未见功。一朝豁解生成理,二九维文悉贯通”(注1)。其人之纯雅质朴,可见一斑。后世公论,立之业绩可特笔大书者三:復原『神農本草経』;攷注『素問』;与渋江抽斎等共編『経籍訪古志』。『経』书著录600余种汉籍,其中大半为中国宋元古本,另有日本天文以前古本200余种,及少量高丽古刻本和活字本。
立之以藏书著名,质与量并称幕末第一,有藏书章“森氏开万册府之记”,专钤写本及珍籍。生前散尽藏书,自著因无力刊行,稿本堆积于家。明治末,关西某书店收购森氏日记及诗文集。大正初,经某氏中介,某财团收购余下十之八九(多医学心得)。两次劫后,残存仅森氏早期草稿,由孙女鐄子珍藏。70年代初,森鐄子病逝,仅存草稿被东京某店买取。
又45年,机缘巧合,森立之20岁时草稿『说文解字』,历经半年坎坷,终归寒府。此稿一册一函,函套题签:“森立之自笔草稿,文政十(道光七,1827)年成”。函脊题签:“枳園稿本”。内封贴条一:“说文解字”(篆体);二:“文政丁亥(十年)季秋起业”。
书长23.3×16.9cm,半框19.3×13.5cm,11行字数不等,黑格单鱼,正文墨笔,朱蓝两色校补。楮纸,草稿,字体拙朴,潦草难辨。有藏印「森氏开万册府之记」、「月明庄」以下四枚。书内附拍卖入扎纸条一张,其时东京电话号码尚是七位数。
此稿字迹渺小,潦草难辨,中秋后一日借助放大镜,日识数行,月余勉强通读一遍,感慨殊多。昔年曾谓叶德辉生平没说过人好话,惟独对森立之极力推崇,未免太过肉麻。通读此稿,方知决非浪得虚名。立之以考据著称,“二九维文悉贯通”显然不是自夸。
森立之13岁入汉塾,20岁时已通晓说文,笔记引经据典,注释尤详。所作按语学贯东洋,引用除中国经典如大郑周礼(9叶后面4行)、考工记(10叶正面2行)外,还有平家、源氏物语(12叶后面5行)等日本名著。另有已佚通俗小说如好话梁异传(10叶正面7行)、好人情(11叶正面10行)等。
出身汉学世家,立之自幼喜藏书,此稿字里行间已偶见“宋版”字样:“人持十为斗。唐以上皆作升。宋以下作斗。宋板书类”(4叶正面2行)。“汉书张良传曰。力士为铁锥。重为二十斤。急就篇(宋版,森立之家藏)。鐡钟口口口口口。以鐡为锤。若今之称锤。亦可以击人。都从兵噐之例。张良所用击秦副车。即此物也”(31叶正面5行)。
倍受后世称道的“立之式”注释,此稿开篇即见倪端:“倉頡之初作書。蓋依類象形。故謂之文”一句,立之按“或谓文字为鸟之足迹转变而成。此说非也。如前记所述。鸟兽号迒之迹别异”(首叶正面5行)。
“一曰指事。二曰象形。三曰形聲。四曰會意。五曰轉注。六曰假借。及宣王太史籀”一句,立之按“盖原文如此。后又谓书有八体。一曰大篆。且一曰古文之例。上下日月等语。出自卫恒四体书势。后人多附会。本文亦然”(后面首行)。
“轉注”一句,立之按“令长之类。豪能之属。此皆注释。假借。原本无义之物。借以用义。抑其本义而广扩外义。建類一首。同意相受之句不可解。故衍生数说”。
“秦始皇帝使下杜人程邀所作也”一句,立之按“后人羼入也。前文既有丞相李斯云。皆取史籀。大篆。或颇省改所谓小篆者也。又添此句实为蛇足。但新奇有余而确据不足。不成公论”(2叶正面8行)。
“壁中書者”一句。按“袁枚随园文集有记壁间隐匿女子。可知壁与壁之间空隙之大。古昔壁间之大。亦可想而知。待考”(2叶后面首行)。
“爰歷篇”一句,立之按“此据卷首标题爰歷口口云所拟。其他倉頡、凡将、急就诸篇皆同。诸凡经籍、论孟篇名皆然。盖古式也”(4叶正面5行)。
“睛”字,“立之按。谢道人曰。夫人眼白睛重数有三段。小小犯触。无过伤损。但黑睛水膜止有一重。不可轻触致败。俄顷深可。慎之”(9叶正面8行)。
以上皆大注,小释亦精悍。8叶正面10行:“立之按。瞳。目子白黑为限”;后面7行:“立之按。巢源目。眵䁾亦为目”;末行:“立之按。目为精神之灌”;19叶正面8行:“注。行礼获吉也”;23叶后面首行:“古书多借为秀字”。38叶正面2行:“注。仪形作型”。
考证极精辟,33叶后面4行:“注。今淹渍字当从此”。6行:“注。按脆膬盖本一字。异体篇韵皆云膬曰脆”。34叶后面4行:“注。广雅肑谓之腴。篇韵皆云肑。腹下肉。此别一义”。37叶正面9行:“注。礼记之剿字。藏经音义二云古文抄剿二形。今作钞同”。
绝不人云亦云是森氏笔记最大特色,此稿对段玉裁注指摘颇多,然皆中肯,无刻薄挑剔处。“君子所以施祿及下。居德則忌也”一句,立之按“段氏说虽是。然忌字略嫌牵强”(首叶正面3行)。
“尉律”一句立之按“段氏谓尉律以諷籀用。非是。后文谓‘今雖有尉律不課’之解亦误”(后面末行)。
“頗改定古文”一句,立之按“段氏云闻见之词。虽然诸颇之字大多。犹仅之字仅少。但以八百字文见之。亦属多用。段氏所谓统言。析言之义也”(2叶正面3行)。
“叵”字,立之按“段氏注存疑。可换上文可字“(2叶后面8行)。又“鄉壁虛造不可知之書”一句,按“段氏云壁当作孔壁见。是也。孙星衍谓鄉壁虛造皆伪。盖不通运用也”(9行)。
18叶正面2行:“段云竹胎生於冬之说。误也”。4行:“段云当作簬或从辂之说。未允”。5行:“段云大射仪之后引𥮬篆。误。按大射仪簜即𥮬之讹字”。9行:“段云竹肤白亦曰筍。见礼器俗作筠之说。与前记筍下所说矛盾。立之谓礼器聘义等筠之字。皆笢之俗字。音通而形异。筍字今作笋。若段氏亦筠之俗字之说是。则前记筍下所注误矣”。
指摘之余亦有校补。13叶正面首行:“注。仍以左右结果为宜”。10行蓝笔:“读若逼”。27叶正面4行朱笔:“重出”。33叶后面3行:“注。报之解误”。44叶后面9行:“立之按。读作祭祀”。
校补外又有考订。20叶正面7行:“巳上三篆疑后人所增”。30叶正面9行:“段说误。钱坫是之”。32叶后面9行:“李巡说曰。米饭半腥半熟曰糪。郭意盖曰李巡。则亦以为腥熟字考耳。段云与许曰未知然否”。
师友高论亦一并记录。4叶正面2行“著於竹帛謂之書”一句,立之按“段氏云用帛起於秦。籀斋云墨子有竹帛二字。掖斋云此可破起於秦之说。然皆实无定据”。又6叶后面4行:“械”按“掖斋云。古来兵所持之物”。又7叶后面2行:“掖斋云。人字未详”。
8叶正面首行:“小岛止云。妄改把属误。且据轼中把持之理。应作靶”。又7叶正面首行:“小岛止云。乍去平”。
“掖斋”即狩谷望之(175-1835),字卿雲,別号求古楼,通称津軽屋三右衛門(11代目)。江戸後期考証学者,汉籍书商世家。父子皆以藏书著名,经籍访古志所收古版本,泰半出其家藏。
小岛止即小島尚質(1797-1849):字学古,号宝素,通称喜庵,世袭御医小島家第八代,幕府医学館考証派重鎮。
立之深晓说文,兼通俗字,草稿中有“本字”一篇专记俗字:者通著、軵通附、銘通名、可通叵、鄉通向、訶通苛、恑通詭、啚同夫、ム同私(我)等。俗体字流行三国至五代800年间,正是先秦两汉医学鼎盛之际。因可随意笔画,与正体相距甚远,多用于抄写药方、医书。立之于说文用功最深,长年辨析俗字,后又以古佚钞本『太素』校讹,终使『素问考注』成为巨著。
草稿中有若干处涉及落款:2叶正面2行“右八月十四日立之”;4叶正面2行“十一月朔日记。立之”;33叶正面7行“天保十丁亥十一月九天此了”。此句墨色与其他不同,显为后补。天保十(道光十九年,1839)年为己亥,丁亥为文政十年,据此可知立之曾于是年增补校勘,草稿历时十二年方成册。又以36叶正面3行“十一月十九日木石居”看来,“枳園”之号当出於此。
宋元以前,日本自通汉字者多如牛毛。明以后,精通汉文可“以假乱真”笔谈者,文明间有一休,享保间有池大雅,宽政间有福井榕亭,幕末仅森枳園一人而已。
独子早逝,导致立之最引以为豪的家传腹诊法未能传世。伴随立之病逝,乾嘉考证学派亦后继无人,日本汉学2000年传统从此中断。明治末,内藤湖南开创所谓中国学派,以日人思维臆测中国学说,照猫画虎,东施效颦,徒增笑料(注3)。
关于立之汉语之精通,可参考与杨守敬笔谈记录(注2)。又据森鐄子晚年回忆(注4),杨守敬来访时,如遇祖父(立之)外出,森家因无人通晓中文,往往不知所措。每当此时,双方只能无言微笑互望彼此。鐄子晚年获读祖父日记,方知当年这看似尴尬的一幕,背后隐藏着19世纪末两位考证学者毕生的精华。
注1:此诗显系借鉴杜甫诗:“忆昔十五心尚孩,健如黄犊走复来。庭前八月梨枣熟,一日上树能千回”。
注2:米怜、汤雅各等乾嘉派洋学者来东方传教前,在本国已研习中文多年,皆精考证。来华前更于马六甲突击俗语(口语),具有扎实标准中国语基础,因此来华后可短时间内掌握方言,发明之新式华语亦流传至今。内藤湖南、吉川幸次郎等只通晓日式训读汉语,不能听、讲华语,所谓笔谈亦是日文语法,故无资格称汉学家。大正以来,日本可流利听说读写华语者,仅土肥原贤二与田中庆太郎二人,惜生平皆无学术成就,难以称家。
注3:森立之与杨守敬笔谈记录拟名『清客笔话』,长泽规矩也先生古稀纪念图书学论集收录整理本。传抄本有三种,立之自笔原本几经辗转,现藏静嘉堂文库。
注4:森鐄子回忆录参见川濑一马『森立之父子』,收录昭和四十六年度日本书志学研究。
丙申立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