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社会,矛盾而费解。虽然说普遍喊叫文学衰落了,但文学书却出版得浩浩荡荡。就说我吧,平均三天收到两本赠书,全读是不可能的。有的赠书者还要几次发来短信,请给写个书评,不知如何答复。
要我文章等于要我时间。要我时间等于要我钱。正常人没有谁会平白无故扔钱的。
钱只是实用,却不大好看。这便是红包评论家的文章不好看的原因。许多颁奖词亦如此。
可是读第一流的书就不一样了,作者并无馈赠来,却偏要骚情地写个吹捧文章,图啥?图个愉快。愉快无价,没法以金钱评估。
什么是第一流的书呢?挺多的, 比如《西游记》,无论读过多少遍,再读依然不腻烦。本文只说第六十四回,“荆棘岭悟能努力,木仙庵三藏谈诗”,值得玩味。
其实这一回并不斗法热闹、玄幻穿越,在整部小说里实在说来可有可无。之所以引我兴味,全因了“风雅”二字。
白鹤丛中深岁月,绿芜台下自春秋。
竹摇青珮疑闻语,鸟弄馀音似诉愁。
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
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
所写历史发生在三国晚期,司马父子灭了蜀国,司马炎称帝建立西晋,下令大将王濬打造战船,由成都出发沿长江而下,一举灭掉东吴,归一天下。
扯远了,继续说西游。书里每到善景恶地,必有一诗,甚或几首诗、很长诗描写之。 诗的质量参差不齐,不过我敢打赌,今之常登《诗刊》的才子们,多半是不易作出的。当然少时读到这些地方,总是跳将过去,急着看悟空、八戒与妖怪斗法,现在倒是一字不落地细看了。当然费时间,每次只能看一两页,却总能开眼界、长知识,知道了吴承恩饱读诗书,知识结构宽广无涯。当一个这样的作家实在不容易,实在太伟大了!
——到得庙门,照例是忽见一阵阴风,卷走了唐僧。弄风者是个老头,其言:“圣僧休怕,我等不是歹人,乃荆棘岭十八公是也。因风清月霁之宵,特请你来会友谈诗,消遣情怀故而。”不绕圈子端直挑明,掳你来不是要吃你肉,而是搞个雅集、开个笔会。

《西游记》剧照
逃生落水随波滚,幸遇金山脱本骸。
养性看经无懈怠,诚心拜佛敢俄捱?
此可视作唐僧的个人小传。四翁听罢大仰,当即请教禅法佛理。这是唐僧的专业,随口讲了一通“菩提者,不生不死,无余无欠,空色包罗,圣凡俱遣”,听得他们“一个个稽首皈依”——其实这只是一个礼节,给客人面子而已,未必真的心悦诚服。果然,四翁因是道家,就讲了一通玄而又玄的理论来,并质疑西天取经:“道也者,本安中国,反来求证西方,空费了草鞋,不知寻个甚么?”
眼看要成了百家争鸣,若是争辩得难分轩轾,就败了兴致——拂云叟急忙说:“我等趁此月明,原不为讲论修持,且自吟哦逍遥,放荡襟怀也。”五人于是进了石屋“木仙庵”,饮茶,吃茯苓膏,喝香汤。
好句漫裁抟锦绣,佳文不点唾奇珍。
六朝一洗繁华尽,四始重删雅颂分。
开句与结尾两句皆出自唐僧口。比较看来,唐的诗才不及那四个老汉。此种凑句或曰联诗游戏,《红楼梦》里就有过,只是后者人多些,诗长些。曹雪芹受了吴承恩启发吗?难说。反正曹是晚辈, 学习前贤也很自然。

下来玩“顶针”接力游戏,即你句首字必须等同他句尾字。又各自吟诗,都是委婉暗示特殊身份与旨趣,少不了相互吹捧“高雅清淡”“吐凤喷珠”之类。唐僧发觉时间久了,怕三个徒儿找不见他着急,便欲告辞——
写杏兼写心态,因为眼前的美男子唐三藏拨乱了她的芳心呵,让她“渐有见爱之情”,于是“挨挨轧轧,渐近坐边”,直往和尚身上蹭呢。“趁此良宵,不耍子待要怎的?人生光景,能有几何?”四翁也现场撮合,保媒的要保媒,主婚的要主婚,竭力成人之美。唐僧自是生气了:“当时只以砥行之言,谈玄谈道可也;如今怎么以美人局来骗害贫僧!是何道理!”
四老见三藏发起怒来,不敢多嘴了。赤身鬼使躁了:“这和尚好不识抬举!我这姐姐,那些儿不好?他人材俊雅,玉质娇姿,不必说那女工针指,只这一段诗才,也配得过你。你怎么这等推辞!”唐僧心思早已飞向徒儿们,不由落泪了。“那女子陪着笑,挨至身边,翠袖中取出一个蜜合绫汗巾儿,与他揩泪,道:‘佳客勿得烦恼,我与你倚玉偎香,耍子去来。’”

《西游记》剧照
一个“耍”字,轻佻浮浪吧,但此处却给人以洒脱浪漫的美感。
暂且旁逸几句。吴承恩笔下的女妖们,除了极个别的,多半都是快人快语。她们只想跟唐僧恋爱,纯粹为爱而爱,不附加任何条件。只因唐僧不配合,惹恼了她们,她们这才生气发威要吃他肉的,是谓爱之愈深、恨之愈切也。为何如此? 因为她们是自由独立的女性,不仅美艳妖娆,关键是本领高强,没谁敢来欺负;且有固定地盘产业,手下一帮员工,经济自立。 两厢比较,红楼女儿就可哀了,钟鸣鼎食又如何?依然是附属物,标准的第二性,命运任人宰割,所以千红一哭、万艳同悲。
话归正题,唐僧被那些人扯扯拽拽,嚷到天明,三个徒儿找来了,四老、杏仙及女童、鬼使,一晃不见了。
发现一个词:穿荆度棘。《红楼梦》里好像在写黛玉哭泣声传来时,也用了一个词:穿林度水。 文学是语言学、词汇学,学习、记忆、化用语言词汇,是基本功,更是硬功夫。常用语词就那么多,风格是通过独到的腾挪摆放呈现出来的。
师徒们周围寻找到“木仙庵”。孙悟空发现原来是一株大桧树、一株老柏树、一株老松树、一株老竹子,还有一株老杏、二株腊梅、二株丹桂——火眼金睛判曰:“就是这几株树木在此成精也。”猪八戒“一顿钉钯,三五长嘴,连拱带筑”,把树们“俱挥倒在地”,果然那根下鲜血淋漓。唐僧大为心疼,将八戒斥责一番。
孙悟空既然看出是树妖,何不棒杀之? 树妖们是弱者,餐风饮露无碍众生,更没干任何坏事,绝然不同于兽怪。可见孙大英雄显然有着底线,他要除的是真正的害,而且是厉害的害。只有八戒这夯货,呆头呆脑粗人一枚,文化程度低,不识风雅为何物,稀里糊涂毙了性灵。谁说啥干啥,谁不该说啥不该干啥,吴承恩都是严格依照人物性格来的。
——拂云叟(老竹)
《西游记》剧照
我在《嘉树》一文里说:“世无丑树”,“树是天地间唯一的君子”。很荣幸与吴老师的“树木观”一样。
《西游记》里每到风景地、节令处、打斗时,往往横插一首甚或几首诗来渲染氛围。不过客观地讲,十分出色的不多,目的可能只是为了拖延时间。因为当时流行说书,围观者里应该有秀才儒生类,得照顾他们那虽穷酸却好卖弄文采的口味吧! 不过,我推测吴老师之所以专写这么一回,根本目的是要过一回他自己的作诗瘾。 要知道,小说在当时属于大众的市井的新兴艺术,不比诗赋因其言志而长期位居庙堂之高。作者要告诉天下:老子也能写诗!老子更能揣摩人物心思替他写诗。 这本事到了后来的曹雪芹手上,小说家的诗就玩得更圆熟了。
另一种可能是为了调节阴阳动静。整部《西游记》大抵属于“武戏”,文武之道,一张一弛才合乎自然法则,故专门设计一回雅集,如同给战场上送去几束鲜花,气氛一下子就别样了。
雅集,官员士族癖好也,古风久矣。史上有名的雅集如三国时的邺下雅集,东晋时的兰亭雅集,北宋时的西园雅集等等,不仅传为美谈,而且留下传世之作。作为一种文采风流,搞笔会早就成了一袭文脉,基因绵延至今、日见茂盛。朋友圈不时看见一帮诗人或书画家,飘一面旗帜“到人民中去”(好像他自己不是人民似的),不分都市,无论乡镇。
雅集,有时等同采风,诗人尤好这一口。大概写诗灵感一来,分分钟就完成的事,大量时间干啥?采风去!逛风景、会男女、吃大酒,那叫一个爽噢!写小说的很少采风,可能因为写小说工程量大,一如大型猫科动物只能独来独往,饱咥一顿可管许久,需要的只是个闭门反刍、持久酿造。
四大名著皆是奇迹。只这《西游记》吧,叙事宏大、结构严整,创造了一个神人魔混合的非凡的艺术世界。虽然内容庞杂,天文地理儒释道无所不包,却也可以提炼一个主题,四个字:理想之旅。要会读,不可被表面的游戏瞎闹腾所蒙蔽。 其写世俗人情处,特别接地气,各种人物似在我们周围晃来晃去。即使一个小妖、一朵野花、一条小溪,都一概生动别样、不可重复。
一句话,小说名著只要精读一部,便识人情物理,为人处世就不至于慌张无措,面对荣辱悲喜,也能比较坦然应对了,所以才有“文学是人生教科书”一说。
《文学自由谈》2023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