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蠹鱼春秋:古籍拍卖杂谈》是韦力先生2017年出的一本书,书中收录了他自2014至2016年春,两年时间内跟拍场有关的文字。包括了他参加预展时的所见,整场拍卖会亮点的点评与综述,以及在这过程中他的所得和心得。其中拍卖杂谈里有一篇《一口气拍了五件西夏文经》,记录了他在2014年德宝古籍专场拍下的五个标的。而我有幸在7年后,也就是2021年春,受韦力先生委托,接下了这五件修复任务。
一修就是一年。
修复的具体过程,我在其它文章里已经详细汇报过了,在此不作赘述,只简单罗列,并补充记录其中几件后续在西夏文文献研究领域里的参与情况。
由于有的标的里不止一种,我将分别罗列名称及图片出来。
标的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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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蠹鱼春秋》里记载:
此批残经分为九个标的上拍,第一件为《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经折装,每页五行,小字双行同。当然上面的字我一个也不认识,但这件残经从纸幅上讲,是这批经中最大者,我觉得它很有代表性。该经以8000元起拍,我举到5万元拿到了手,旗开得胜,让我有些兴奋。
后请到人民大学孙祎达博士帮忙辩认排序,他研究下来发现,原来这一标的里有四种文献,其中有两版《金刚经》,另外还有《恩重经》《佛说寿生经》两种,均不全。
《金刚经》第17分

修复前

修复后
《金刚经》第30、31、32分


修复后
《恩重经》

修复前
修复后
《恩重经》后期被于光建,王俊俊研究使用在《新见西夏文<佛说父母恩重经>残片 考释》当中。
《恩重经》后来还发现了失散的另一部分,故事相关文章: 西夏文《恩重经》待到重逢时
《佛说寿生经》

修复前

修复后
《佛说寿生经》后期被人民大学张永富老师研究使用在《新见西夏文《佛说寿生经》考释(上)》(与孙祎达合著)、《西夏文<佛说寿生经>与党项民间信仰的杂糅》两文中。以及张九玲《<佛说寿生经>的西夏译本》文章当中。
标的2
相关文章: 活字西夏文,半叶蝴蝶装
《蠹鱼春秋》里记载:
第?(这里书中顺序存疑)件,西夏文佛经,也是个奇特品种,它是该批西夏文经中唯一的活字印本,虽然仅残存一页,但从边框、字体及背面的深浅字迹等方面判断,确实是活字本无疑,只是不知道是什么材质的活字。尽管如此,这也绝对是难得之物。此经同样以8000元起拍,被我以2.8万元将其拍到。

修复前

修复后
标的3
相关文章: 双面西夏文写本,修完多出来一件
《蠹鱼春秋》里记载:
第三件是西夏文的一件写本,也是经折装,但却是在这批西夏文献中唯一的一件写本。这个写本还有一个独特之处,此经是双面书写,也是这批西夏文经中所仅见者。我仅以8000元就把它拍到了手,也是今天让我兴奋的一件事。

修复前

修复后
标的4
这件我没有写专门的文章,《蠹鱼春秋》里是这样记载的:
我拍得的第四件也是西夏文佛经,这件更是独特,仅残存两页,然其所用的纸张跟其他各种都不同,近似于唐代常见的入潢纸。我看重它,倒不仅仅是因为纸张的不同,更重要的是这两页残经上各有三个汉字,虽然这几个汉字都残损过半,但仍然能够惊奇地看到“吽”“唵”等字。我没有注意以前发现的西夏文文献中,是否出现过西夏文和汉文混合刊版者,只是以我有限的眼光,觉得它很稀见,因此也是本场的必得之一,只是没想到仅以8000元就拍到了手。

修复前

修复后
标的5:
相关文章: 扶我起来,我还能修 —— 覆彩西夏文十二生肖
《蠹鱼春秋》里记载:
我拍到的第五件更有意思,也是一个经折装的西夏文残本,每页六行,然而每隔一页,就有一个小图像,图像是十二生肖本命佛图。细看之下,十二生肖中,仅缺第一个鼠。而更有意思的是,这十二生肖图全加了覆彩。这也是本批西夏文文献中仅见者。可能是覆彩的缘故,这件经以8000元起拍,我举到9.5万元才拿到手。
由于到手时折叶顺序已乱,后请到西夏文专家杨汉昭先生帮我确认了排序。再后来我把他发展成了客户。

修复前

此件后期被人民大学张永富老师研究使用在《西夏文<佛说寿生经>与党项民间信仰的杂糅》、张九玲《<佛说寿生经>的西夏译本》两文当中。
另外关于这批文献,张永富老师还写了博后报告《民间所见西夏文文献考论》,以及《近年来民间所藏西夏文文献考论》一文。
这件标的里还混入了两张裂片,细心的张永富老师发现这册缺失的折叶中,其中一叶后续在德宝还有上拍过。想是当时受“不识字”之困,与这两张裂片弄混了,这只是我的猜测。
裂片1

修复前

修复后
裂片2

修复前

其中裂片2后期被高山杉老师研究使用在《梵藏夏汉六种佛典读书札记五则》文章当中。他早在2015年就写过关于这五件拍品的文章,这次在排序过程中我也有找来参考。
以上全部修好后,已近年底,约定交付那天刚好是圣诞节。那天的场景至今记忆犹新,在此附上从未发表过的日记一篇:
2021我的西夏年
2021年12月25日 星期六 晴 大风
早上9点10分,我拎着两大袋子修好的西夏文文献走进么么咖啡的大门。与韦力先生约好9点30分在这里见面。上次来这里,也是与韦力先生会面,我也是提前20分钟就到达了,因为我知道他肯定会提前到。上次我选了二楼的沙发,下楼的时候才意识到上下楼梯对于他来说有点不方便。这次来之前我打算在一楼选个位置的,但是进门一看,一楼的空间很小,并且只有靠窗的吧台椅可以坐,目测更不适合先生了。还是上了二楼,还是选了上次的沙发,全屋阳光最好的一个位置。刚坐下没多久,韦力先生出现在楼梯口,我一看表,果然,9:20。
先生先去打了两杯白水过来,我们晒着太阳聊了起来。疫情以来先生的寻访计划被打乱,写作计划自然也不能顺利进行下去,为此他十分苦恼,却也没有办法。在退了两次票的前提下,最近又定了票打算去寻访,但是又有些犹豫。我为了鼓励他,把各种可能发生的情况罗列出来,做足最坏的打算,准备好对策,是可以博一博,出去一趟。但是他有衡量自己的事是否值得去冒险,毕竟带来的影响会涉及到很多的朋友及其同事和家人,给社会带来的麻烦也不可测。
“跟你这么一聊,我还是选择再次退票吧”。
“……”
赶紧转移话题,不料又聊大了,竟然聊到宏观的生命意义与微观的生命意义。每个人都是一个小宇宙,从宏观上看,宇宙浩渺,沧海一粟,人类的生命可以说是没有多大意义的;从微观上看,生命的意义便在于刹那即永恒。如果把宏观的生命意义代入到微观的生命意义当中,做什么都会觉得毫无意义,那会是相当容易抑郁的。
然后又聊到了元宇宙。他讲了与年轻人探讨元宇宙的经过,还是觉得有些不能理解,看不到摸不着的东西,怎比得上眼前的实体真实。
我心里话:“眼前的也未必是真实的呀,是另一种虚幻……”“人类是可以活进二次元的,这也是我希望的……”“我还特意跑去镰仓,大半夜地找荒宅想偶遇妖怪呢,我相信也希望它们是存在的,我渴望与它们交会,用任何方式都可以。”
然后就不知道到底发表了哪些谬论,眼看着又要把先生聊抑郁了,赶紧打住,转身拿出他委托修复的文献,一件一件展示给他看,进入邀功环节。
这些用来邀功的文献,修复过程几乎贯穿了我整整一年的修复工作。说起2021年,真可谓是我的西夏年。回想2020年新年跨年茶会上,每位茶友都要发言,总结2020展望2021,我当时说了一句:“近几年民国明清版本我已修复了近两百册,新的一年我想年代往前一些。”
许愿大成功!之前有一位Y先生送修过一册明版佳本,春暖花开的时候,他又送来两页残经委托修复,其中一页就是西夏文。没多久就收到了韦力先生的委托。
作为小众中的小众,我接触到的西夏文概念,还是从韦力先生书里。他在《蠹鱼春秋》中,专门有一篇是介绍从德宝拍卖公司斩获的几件西夏文文献的有趣经历。有一次通电话,他说典籍博物馆在搞一个民间古籍收藏展,有他提供的西夏文文献参展,等撤展后想交予我修复,又恐给我增加麻烦。
之后有一次活动结束,韦力先生与布衣书局胡同聊起古籍修复,我也在场,他提到那些酥脆掉渣的书叶:“有些藏品必须尽早修复,每打开一次就掉落很多信息”。
我在这之前没有修复过西夏文文献,有了这个意向后便早早做功课。反复翻阅国家图书馆出版社出版的《古籍修复案例述评》和国家图书馆古籍修复案例丛书之《国家图书馆三件早期雕版印刷佛经修复与保护》相关篇章,特别是《西夏文献的修复与修复档案的建立》一篇,深受启发。当时典籍博物馆正好在办《妙手补书书可春—全国古籍修复技艺竞赛既成果展》,里面恰好有西夏文献的修复后展品,我隔三差五就跑过去看看。另外还找国图老师要了一点点他们修复用的染色麻纸作参考,特别关注了几位西夏学专家日常进行学习,提前问了有经验的师友相关注意事项。等到韦力先生把文献交到我手上时,心里已有了七成把握。
巧的是,这次委托我修复的西夏文文献,正是韦力先生收录在《蠹鱼春秋》里的那几件。
文献分两批到达,最先到达的是《十二生肖本命佛》那件。拿到后,没有急着开始修复,先是征询韦力先生的意见。我:“关于修复计划,您那边有什么想法,请指导我一下。”他:“背面托一张近似颜色的薄纸,仍为经折装一册,补栏不补字,上下有锦面纸夹板。”
了解了他的修复方向后,我开始拍照建档。配纸是一项重要工作,我反复触摸,用各种修复用纸摸拟比对,最终决定用某厂麻纸作为主要补纸。那个厂家也曾为国家图书馆特供过修复用纸。试了几次纸样,终于找到了最适合的两种。研究纸的过程中,问了厂家很多问题,还专门跑了一趟山西临汾,可惜赶上节假日休息,大门关着,未能进入工厂参观。
配纸的过程花费了将近两个月时间,定下来后,成功的把握也提高到了八成,剩下的就靠自己的技术和运气了。
回到邀功现场。
一件文献对应一份修复报告,不太容易表达出来细节部分一一讲给先生听。
“目前为止,从来没有人给我修复后提供详细报告的”他说。我暗自得意。
还有一件得意的事,就是我亲手做了一张贺年卡交给他。往年一直收到先生的高级贺卡,却从未回赠。今年他即将停用公众号、微博所有类型的分享平台,就连贺卡也不再给师友们寄送了,我也算是有机会回礼一次。贺卡上我用西夏文写了四个大字:新年快乐。
工作的事情交待完毕,继续闲聊。我和他说了一下来年的写作计划,并请他给我讲了他经历过的修复演变。最早的时候,古籍修复的大热,是因为拍卖公司的兴起。很多普通古籍薄薄的一本,品相也不好,不能让买家提起兴趣。于是拍卖公司找修复人员,将古籍拆开,遛口、补洞、衬纸、然后一册变两册,两册变四册……最后再做个函套,题个签,就变得又有数量又有卖相了,可以博个好价格。又因为这些操作相对机械简单,价格也比较透明,可以公开报价:比如遛口1元/张,衬纸1元/张,补洞1.5元/张等等,累计即可。对于比较珍贵的文献,就不能这么报价了,一般是先看书,根据书的价值及书况再报价。曾经,一位老牌修复师看过他待修的一册宋本后,报价两万,先生觉得这样很合理,因为修复师在修复过程中还承担着文物保护的责任,而珍本的修复往往会消耗更多的准备和思考时间,比起遛口补洞这些看得见的操作,是无形的价值。我对此深表赞同。
他看到我做的函套时说:“我了解的范围,修书的是一拨儿,做函套的是一拨儿。修书的不做函套,做函套的不修书。他们互相进行合作。书修好后,送过去做函套,一条龙这样。”我:“嗯嗯,我也是不肯单独给书做函套的,只给我修复的书配函套”。他:“这样啊……”
韦力先生之前还建议我刻一方修复印,打在修复好的书上。他:“以前给我做函套的师傅,也要在函套上打个章呢”。我:“不了不了,我不配……”
他:“现在都不划栏不补字了,以前还有会给补字的,还有人会用老办法写书根呢。”我:“啊,我不行我不行,我不会我不会,我不敢我不敢……”
帮助过我的老师想研究这批文献中一件,我记着代问可不可以索要高清图,“藏品用作研究,我一向是尽力配合的。”韦力先生欣然应允。
期间又点了两杯饮料,边喝边聊。太阳如此灿烂,晒得周身温暖,甚至还微微有些出汗,很容易让人产生错觉,忘记了这是被大风降温狂虐的日子。不知不觉11点多了,到了分别的时刻,韦力先生转了一个大大大红包表示感谢。
晚上收到微信:“忘了今天是圣诞节,应该带个小礼物送给你”
我:“不是有大红包吗?”
他:“两码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