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关键词: 宋代;君臣;身体间距;殿上
宋代朝廷大庆殿、垂拱殿、紫宸殿等主要宫殿,是皇帝和大臣治国理政的办公场所,行礼如仪外,主要活动就是臣僚请示汇报、君臣讨论问题、皇帝下达旨意。皇帝面南坐于中间,群臣站立于前,这一礼仪姿势是固定的,体现着宋朝的君贵臣卑的政治地位。除了这一定性位置外,言事大臣与皇帝之间距离多远?并未见有明确规定。史书中记载的是,君臣面对面商讨国家大事之际,难免意见不一致,发生口头争执,甚至肢体冲突,从中可以考察出大概间距。至于其他场所的君臣交往,以及皇帝与宗教等人士的私人交往,则不在关注之内。
庆历四年(1044)六月盛夏,开封的开宝寺塔被雷击焚毁,朝廷意欲重建,谏官余靖在朝堂上竭力反对。宋仁宗下朝回宫中委屈地说:“被一汗臭汉薫杀,喷唾在吾面上。”皇帝如此宽宏大量,令史家感叹:“上优容谏臣如此。”“素不修饰”即不讲卫生的余靖,让宋仁宗感到汗臭扑鼻,还伴随着唾液飞沫扑面而来,宋仁宗默默地忍受了。
宋仁宗皇祐年间,贵妃张氏(死后被追认为温成皇后)的伯父张尧佐被皇帝委任为宣徽使,遭到群臣的反对。宋仁宗一日上朝前,“温成送至殿门,抚背曰:‘官家今日不要忘了宣徽使。’上曰:‘得!得!’既降旨,包拯乞对,大陈其不可,反复数百言,音吐愤激,唾溅帝面。帝卒为罢之。温成遣小黄门次第探伺,知拯犯颜切直,迎拜谢过。帝举袖拭面曰:‘中丞向前说话,直唾我面,汝只管要宣徽使、宣徽使,汝岂不知包拯是御史中丞乎?’”御史中丞包拯,强烈反对皇亲国戚靠裙带关系担任朝廷高官,当时曾连续六次上章弹劾张尧佐,与皇帝面对面争辩时,情绪激动,跨步上前逼近皇帝,又喷了宋仁宗一脸唾沫,迫使他最终收回成命。
说话喷口水是个别现象,由生理性因素、口腔疾病以及舌头问题,甚至发音不标准等导致。一般而言,人们正常说话时唾沫能飞30—40厘米,情绪高昂时喷射长度最远一米左右。这就意味着,君臣体位间距在一米左右,其中包拯“向前说话,直唾我面”,与皇帝的距离更近些,当在一米以内。这里反映的场景,是大臣劝谏皇帝时的声色俱厉。
还有一种大臣眼泪飞溅到皇帝身上的情况。绍圣二年(1095)四月,朝廷“以邢恕知青州。恕入对,泣涕曰:‘臣不谓今日复得见陛下。’以至泪溅御袍,上不乐,遂令赴青州”。所谓“溅泪”就是流泪,但再恣肆的眼泪也不会流溅到对面别人身上,应该是抹泪时甩出所致,此举让宋哲宗很反感。这一距离,应小于唾沫喷溅的长度。
宋太宗时,员外郎寇准因“奏事忤上旨,上拂衣起,欲入禁中,准手引上衣,令上复坐,决其事,然后退。上由是嘉之”。寇准奏事违逆了皇帝的旨意,惹得宋太宗起身而去,被倔强的寇准一把拉住重新坐下,直到作出符合寇准意愿的决定后,才放其回宫。宋太宗不但没有生气,反被他的勇气和担当感动,自此开始赏识重用,至其晚年逐步将其提拔到了参知政事即副宰相。
庆历三年(1043),宋仁宗任命夏竦为枢密使,遭到台谏的一致反对。御史中丞王拱辰“对上极言,上未省,遽起,拱辰引上裾毕其说。前后言者合十八疏,上乃罢竦而用衍代之”。面对王拱辰的激烈反对,宋仁宗很不理解,忽然站起来愤然欲去,却被拉住衣襟不放,继续遭受批评,最后只好改任杜衍。
历史上最典型的引裾事例,是左正言陈禾与宋徽宗。陈禾上殿弹劾权势熏天的童贯等奸臣时,“论奏未终,上拂衣起。禾引上衣,请毕其说。衣裾落,上曰:‘正言碎朕衣矣。’禾言:‘陛下不惜碎衣,臣岂惜碎首以报陛下?此曹今日受富贵之利,陛下他日受危亡之祸。’言愈切,上变色曰:‘卿能如此,朕复何忧?’内侍请上易衣,上却之曰:‘留以旌直臣。’”正宠信童贯的宋徽宗恼怒地拂衣而起,陈禾拉住皇上的衣服,请求让自己说完。皇帝坚持要走,结果衣襟竟被撕落,实为宋代乃至历史上唯一扯掉皇帝衣襟的事件。可见双方力量之大,宋徽宗之开明和气,并不以为衣裾落地为颜面落地,反而以为这是值得赞赏的忠直表现。
绍熙年间,宋光宗、皇后拒不赴重华宫看望重病的太上皇宋孝宗,在群臣的强力劝谏下,皇帝准备启驾过宫,百官殷切地列队等候帝出。中书舍人陈傅良“于百官班中颙俟上出。上已出御屏,慈懿挽上入,曰:‘天色冷,官家且进一杯酒。’却上辇,百僚暨侍卫俱失色。傅良引上裾,请毋入,已至御屏后,慈懿叱之曰:‘这里甚去处?你秀才们要斫了驴头!’傅良遂大恸于殿下”。群臣劝谏宋光宗过宫,皇帝已经心动,正要出门,李皇后忽然冒出,意欲拉皇帝回大内饮酒。群臣百官大惊失色,陈傅良情急之下一把拉住皇帝的龙袍,被皇帝扯着带到御屏之后,此地已属禁地,故而遭到皇后的叱骂。另一条史料言“陈傅良趋进引帝裾,请毋入,因至屏后”,则是陈傅良从列班中小步快走上前扯住皇帝——以他的身份和仪制,当时并不在皇帝身边。
不久,宋孝宗病危,兵部尚书罗点等强行上殿,劝谏宋光宗前往看望尽孝:
宰执奏事毕,伏上前,公等遂升殿,上拂衣起,宰臣引上裾,公等亟前,环绕泣曰:“寿皇疾势已危,陛下不于生前一见,后悔无及矣。”上遂入延和殿,众又随之,至福宁殿上,甫入门内,侍阖之众皆恸哭而退。越三日,公随宰执班起居,诏独引公奏事。公言:“臣前日迫切献忠,举措失礼,蒙陛下赦而不诛,然引裾亦故事也。”上曰:“引裾无妨,何得辄入宫禁?”对曰:“辛毗引裾,以谏不听,亦随而入。清明之朝,乃有是事,昏乱之世,何敢尔乎?”
宋光宗看到了一再劝他过宫的罗点,起身就走,被宰相拉住,然后又被群臣包围,最终还是躲开。三天后,宋光宗召见罗点,只是指责他们不该违法进入宫禁,明确表示肢体接触的引裾无妨。罗点以三国曹魏文帝时宰臣辛毗引裾劝谏皇帝的典故为例,表明其为历史上专以此举对待那些不听劝谏的皇帝,是明君治世的美谈。由此可知,宋代君臣都不以引裾为冒犯。
宋理宗时,朝政日非,“执政狠愎自用,尹京者恃皇族日横”,正言李昴英“力诋之”。宋理宗“却其疏,昴英引上裾跪奏。上怒,拂衣入。留疏御榻,再拜而退。有旨与在外差遣”。此举与其他不同,一是引裾于皇帝不接受其意见之时,二是同时下跪。正因为引裾跪奏,双方距离更近,这才惹恼皇帝拂袖而去,并将其贬斥出京。这是宋代唯一引裾跪奏,也是唯一引裾被当场贬者。
两宋引裾之事屡屡出现,虽非制度,但已经成为典故,政治上合理合法,可以援例。作为突发事件,君臣之间达到肢体接触的零距离。这种零距离不是亲密,而是抗争,于大臣而言是挽留以便继续提反对意见,于皇帝而言是恼火摆脱。此类批龙鳞、逆圣听的体触动作,大多发生在伸手可及的间距内。
宋太宗生前曾数次私下交代宰相吕端“与太子问起居”,“既崩,奉太子至福宁庭中,而先登御榻,解衣视之而降,揖太子以登,遂即位”。另有记载云:“真宗既立,垂帘引见群臣,[吕]端平立殿下不拜,请卷帘,升殿审视,然后降阶,率群臣拜呼万岁。”吕端担心后宫另立皇帝,登基前亲自走到身边验明正身。
宋仁宗曾对翰林学士张方平说:“朕之阙失,国之奸蠹,朝之忄佥谀,皆直言其状。”随即要他上前靠近:“独引公近御榻,密访之,且有大用语。公叹曰:‘暴人之私,迫人于险而攘之, 我不为也。’终无所言。”将其招至御榻前密语。另一例是元符末,刚即位的宋徽宗召见宰执,据当事人曾布记载:“上御坐,宣名奏万福讫,升殿。上密谕章惇,语声低,同列皆不闻。余云:‘臣等皆未闻圣语。’惇云:‘请皇太后权同处分事。’”皇帝小声秘密地吩咐章惇,在场的曾布等其他人未能听见,章惇当是附耳过去才听到。以上两例君臣的距离,不远于咫尺之间。
熙宁年间,王安石大力推进熙河之役,对宋神宗谎报所耗军费“止三百万。他日,有西帅登对,上问之,帅曰:‘除内帑所赐外,独本路应副殆千万。’上愕然,令退具实数奏来。出以示荆公,荆公无语,复纳榻后”。“复纳榻后”即自己归还到御榻后,则此件是皇帝从御榻后拿来递给他看的。这一举动表示王安石不认可该数据。
宋徽宗朝宦官童贯权势熏天,屡做坏事,朝廷命右司郎官方邵为察访,调查其六件事。但童贯派人跟踪,“伺其所为,先得以白上。及邵还奏,每一语,上随以所之曰:‘卿不知是事云云,乃御前处分也。’邵大怒,当御榻不去,尽发贯罪恶,败坏国事。所以邵得罪,而终身不复”。皇帝的辩解回护,令方邵大怒,抗议性地站在御榻前不走,无所畏惧地揭发童贯,反驳皇帝。
宋光宗降手诏授皇后的亲属李端友为郎官,左丞相留正“以御笔缴还。上不纳,公执奏不奉诏,遂纳之御榻而退”。亲手把御笔文件放回到御榻上,转身即走,表明不奉旨意。
臣僚走向御榻,有的是主动向前,有的是皇帝要求,无论哪种情况,都改变了君臣殿上正常的空间距离,身体更加接近。在御榻上取放文件者,双手已接触到御榻。至于吕端对即位前的宋真宗解衣验视,则是直接的肢体接触。
另外有两例其他形式的君臣近距离接触的记载。
宋太祖时,宰相赵普“洎因奏事忤旨,上怒,就赵手掣奏札子,挼而掷之。赵徐徐拾之起,以手展开,近前复奏”。赵匡胤一把从赵普手中抓过札子,揉搓之后扔掉,以泄愤怒。皇帝应该是坐着完成这一举动,可知与赵普的距离也就一臂之遥。
庆历三年(1043),余靖出使契丹,离京前上殿向皇帝辞行,“书所奏事于笏,各用一字为目。上顾见之,问其所书者何,靖以实对。上指其字,一一问之,尽而后已”。笏是用于记事提词的狭长板子,大臣上朝时手持。宋仁宗显然没有接过笏板自己拿着,但能够指住上面的具体字,在一站一坐的体态中,间距也在一伸手之间。考虑到坐着的皇帝上身与胳膊靠后,靠前的小腿、脚离大臣更近。这是常规的君臣殿上间距。正因为如此,皇帝才能闻到立对大臣口中发出的酒气。权知开封府李询“嗜酒,常早朝上奏,奏事,宿酲未解,酒气醺然冲于御座。上谓曰:‘开封府烦卿,宜节酒。’询再拜谢罪”。宋代酒一般是低度的黄酒,隔夜酒气散发有限,李询奏事时与皇帝距离不会超过一米。
据北宋王巩记载:“故事,执政奏事,坐论殿上。太祖皇帝即位之明日,执政登殿,上曰:‘朕目昏,持文字近前。’执政至榻前,密遣中使彻其坐。执政立奏事,自此始也。”这一简短的殿上片段,却有着深远的历史影响和象征意义。
其一,执政大臣殿上办公体态变化。宰相首次来到宋太祖御榻前,却失去了坐而谈论的权利。所凸显的是强化了君臣之间的尊卑关系,身体站起来,尊严降下来,背后的政治意义即君主专制。对此,宋代士大夫颇多不满。如朱熹就专门谈论过“今日立对之非”,愤愤不平地批评道:
古者三公坐而论道,方可仔细说得。如今莫说教宰执坐,奏对之时,顷刻即退。文字怀于袖间,只说得几句,便将文字对上宣读过,那得仔细指点!且说无座位,也须有个案子,令开展在上,指画利害,上亦知得仔细。今顷刻便退,君臣如何得同心理会事!
他从事务层面指出:君臣坐着讨论得以从容详尽,而站着商谈时间仓促,无法展开论题,不利于指令的契合实际与周全。楼钥则点到实质:“君之与臣相与共治天下,故其见大臣,则在舆为下,御坐或为起,盖尊德乐义,不得不然,上下一体,不事形迹,是以治功可兴,而事业可就也。中古以还,君益尊,臣益卑。”以往皇帝礼遇宰相,后来宰相地位日益低下。苏洵更是直接指责“近世之君”道:
天子御坐见宰相而起者有之乎?无矣。在舆而下者有之乎?亦无矣。天子坐殿上,宰相与百官趋走于下,掌仪之官名而呼之,若郡守召胥吏耳。虽臣子为此亦不为过,而尊尊贵贵之道,不若是亵也。
抱怨皇帝不再礼遇大臣。宋朝皇帝也发现这可能有伤士大夫的自尊心,是一弊端,可能带来不良后果,于是也采取弥补措施。“国朝仪制:天子御前殿,则群臣皆立奏事,虽丞相亦然。后殿曰延和、曰迩英,二小殿乃有赐坐仪。既坐,则宣茶,又赐汤,此客礼也。延和之赐坐而茶汤者,遇拜相,正衙会百官,宣制才罢,则其人亲抱白麻见天子于延和,告免礼毕,召丞相升殿是也。迩英之赐坐而茶汤者,讲筵官春秋入侍,见天子坐而赐茶乃读,读而后讲,讲罢又赞赐汤是也。他皆不可得矣。”实行前后殿两种仪制:前殿属于正式场合,强调君臣之礼;后殿属于小范围的接见,赐座乃至赐茶,实行客礼。
其二,朝堂议政决策形式变化。王曾指出:
旧制,宰相早朝上殿,命坐,有军国大事则议之,常从容赐茶而退。自余号令除拜,刑赏废置,事无巨细,并熟状拟定进入。上于禁中亲览,批纸尾用御宝,可其奏,谓之印画,降出奉行而已。由唐室历五代,不改其制,抑古所谓坐而论道者欤!国初,范鲁公质、王宫师溥、魏相仁溥在相位,上虽倾心眷倚,而质等自以前朝相,且惮太祖英睿,具札子面取进止,朝退各疏其事,所得圣旨,臣等同署字以志之,如此则尽禀承之方,免误之失,帝从之。自是奏御寖多,或至旰昃,啜茶之礼寻废,固弗暇于坐论矣。于今遂为定式,自鲁公始也。”
宋以前宰相坐论时,与皇帝商定的都是国家大事,其他具体事务都是事前拟好处理方案提交皇帝决定。从宋朝开始,“太祖皇帝御极之初,亲总庶务”,三位前朝宰相自觉疏远,主动躲避决策,当面提交札子由皇帝决断,势必造成事无巨细都上御前会议,因为忙碌而无暇喝茶坐论,只能立对。由此带来三点影响:一是大大增加了朝廷理政繁忙程度,二是强化了君主专制,三是延长了君臣相处的时间。
其三,大臣议政体位变化。原来坐着的宰相,是被固定在一个指定位置。撤座以后,站立的大臣移动性增加,有很多机会接近皇帝。北宋前期皇帝的经筵上,讲官与皇帝一样坐着授课,宋真宗以后“撤席立讲”,理由之一是“执经人主之前,本欲便于指陈,则立讲为宜”。宋初撤宰相之座,就是通过召唤到皇帝跟前指画文件借口实现的。正是站立,臣僚得以靠近皇帝“指陈”政务。政治尊卑距离远了,物理距离伸缩性却大了。在朝廷各机关中,立对是上下级关系,上级向下级问话,要站立回答以示恭敬。如士大夫强至所言:“夫部吏之见上台,有所问必立对。”宰相与皇帝间也是如此,这是一种新型的君臣关系。至于其他臣僚,宋以前也是立对之仪,宋代延续而已,并无差别。
借用这一理论分析,宋代君臣的殿上间距,正常情况下为上下级关系的社会距离,个别情况下如臣僚体液飞溅帝身、臣僚拉扯帝衣、臣僚接近御榻等,为个人距离乃至亲密距离。但这个亲密距离却不是卿卿我我,而是语言与肢体冲突所致。这表面上看是对皇权的抗衡,实质上其目的不是破坏而是维护。双方思想基础、理念利益一致,大臣忠君爱国的感情深入骨髓,直言极谏就是维护皇权的真正亲近,因此抛弃或超越了礼仪。语用距离原则认为:发话人使用语言礼貌程度较低的话语,就意味着他认为与受话人之间的语用亲密度较高,或者试图提高与受话人之间现时的语用亲密度。上下级关系的社会距离是制度规定的,个人和亲密距离是不自觉出现的。这种不自觉,却是臣僚以天下为己任的责任、冒犯皇帝的勇气之自觉的反映,更是缘于皇帝开明的包容,二者缺一不可。故而,臣僚很少因此受到直接贬斥。更何况“‘以天下为己任’可以视为宋代‘士’的一种集体意识,并不是极少数理想特别高远的士大夫所独有”。臣僚把国家和民族利益置于首位,勇于“批龙鳞、逆圣听”,而不顾其他。争执越激烈,身体越接近。此类微观空间行为尽管多是冲突,却反映了宋代君臣关系比较密切,殿上间距达到类似“朋友之间”的个人距离,意味着皇帝给予士大夫更多的信任和依赖,有某种程度的君臣一体以及肝胆相照。应该说,这正是皇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基础与具体表现。
从前代的“坐论”到宋代的“立对”,再到明清的“跪陈”,皇权持续加大对臣权的压制,最终使大臣沦为皇帝的奴才,个人尊严丧失殆尽。
且看明思宗朝的君臣殿上间距。崇祯十四年(1641),皇帝在外朝三大殿之一的中极殿,召见查勘皇陵归来的大臣及内阁大臣,赐宴毕,群臣叩谢。“上曰:右侍郎来。德璟出班,将过。上连曰:右侍郎蒋德璟来。臣即过中跪。上曰:上来。膝行数步。上曰:再上来。再膝行数步。如是者三,距御座可丈许。上曰:汝才奏的再奏来。”蒋德璟应皇帝要求三次跪着前移,最终距离皇帝仍在一丈以外,已达社会距离的最远长度,则平常应是公众距离,在二丈约七米左右,已然是主奴关系。君臣距离的疏远,直接说明了皇帝对臣僚接近的防范,并不信任。个别情况下也有近距离,如明英宗时有内阁学士岳正“勇事敢言,便殿论奏,至唾溅帝衣”。因为跪着,所以体位低于皇帝,尽管需要仰首,但再也没有唾溅帝面的事件发生,却仍遭到明英宗的嫌弃。
宋代是第二阶段的开端,撤座无疑是加强君主专制,但士大夫把立对的贬低改造成自由走动的机会,把殿堂体位劣势变成了优势,甘冒风险,得以更加有效地以物理方式劝谏规范皇帝。这虽然是一个个较极端的个别现象,但累积成惯例,成为大臣不屈不挠强力扭转君主不当决策的非常举动,纠正、抵制着君主独裁,既体现了士大夫的天下情怀,又维护了自己的尊严。而屈服的皇帝或幡然悔悟,改正错误,予以嘉奖重用;或悻悻怏怏,却不能治罪,最多将其贬斥出京。正如苏轼所言:“历观秦、汉以及五代,谏诤而死,盖数百人。而自建隆以来,未尝罪一言者,纵有薄责,旋即超升。”有此宽松的政治环境,士大夫们极端的劝谏也就不足为奇了,都是“各效其忠”,而且警惕皇帝将士大夫奴婢化。绍圣初,某天,宋哲宗“震怒,谓门下侍郎苏辙曰:‘卿安得以秦皇、汉武上比先帝?’苏门下下殿待罪。吕汲公等不敢仰视,忠宣从容言曰:‘称武帝雄材大略,为汉七制之主,盖近世之贤君。苏辙果以比先帝,非谤也。陛下亲政之初,进退大臣不当如诃叱奴仆。’哲宗怒少霁”。宰相范纯仁一方面为苏辙辩解,一方面从容不迫地指责宋哲宗不能像呵斥奴婢那样对待大臣,皇帝自知理亏,只好压下了怒火。
从宋代君臣殿上间距变化中,可以梳理出两条线索:一是君尊臣卑,一是君静臣动。正如前引苏洵所言“天子坐殿上,宰相与百官趋走于下”。运作的实际情况是君主满足了自尊,臣僚满足了议事执政作用,与皇帝共治天下,具体操控着国家机器的正常运转。这种形态维护着“共治天下”的平衡,基本实现了双赢。站立且处于动态的大臣,高于坐着的处于静态皇帝,体位变化使对话由平视变为俯视,气势、感觉的优势凸显,居高临下,更便于“面折廷争”。最终,乃至出现元人揭傒斯揭示的南宋末期“主柔臣强之宋”的历史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