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孔子说, “君子不器”。世人将其读作一则警句,却读不出其中冷冷的讽刺味。古人说话惜字如金,四字之间,刀光隐现。这句短短的话,既是训诫,也是鞭挞。意思很简单: 一个人若只是一件有用的“器”,那他便不是一个真正的“人”。
在这句古训前,我们如今的教育、体制、社会——乃至整个文明结构,都显得异常局促。我们拼命培养“才俊”,打造“栋梁”,一个个大学生如螺丝钉落入流水线。是的,他们有技术,有文凭,有口音标准的答辩术,可他们没有判断力。他们只会用Excel填报表格,却不会在黑白之间辨个是非。这年头,“能干”已经成了褒义词,甚至成了褒义词中的褒义。
但孔子若活着,大约是要摇头的。他要的不是能干,而是能思;不是执行,而是担当;不是“行家里手”,而是“顶天立地”。君子之不器,在于他不仅懂“术”,还得知“道”。 一个没有价值判断的人,就是一把“锋利”的工具,而已。而讽刺的是,这种“锋利”的工具,常常被当作社会的楷模去歌颂。 谁还敢说“不”?一个社会若只剩下器,一个民族若满地都是会干活的手脚,没有头脑的灵魂,那这个民族,早晚要走进一间没有窗的屋子,永远不再醒来。
工具与人的隐喻:专业能力之外的责任
我们不妨设想:一把菜刀,在厨房闪着寒光,它可以切肉、剁骨、片鱼。然而若有人将它用来砍人,它也从不反抗。这就叫 “器”。它是工具,生来服从命令,无有是非善恶,哪怕血流成河,它也只是刀,不是凶手。但人不是刀,人是血肉、是骨头、是眼睛和思想的总和。 人若自甘堕为“器”,不分是非、不问良心,只听从命令而行事,那便比刀更冷,比刀更可怕。
刀无思想,无可责怪;人有思想,却拒绝思考,这便是罪。许多时候,我们看到一些“优秀的人”,他们干起事来雷厉风行,调子对、节奏准、目标清。可你让他们干坏事,他们也照办;让他们违背良知,他们也不动声色。他们不是人,是“标准件”,是体制里最顺滑的一颗螺丝。而可怕的是,这样的人,越来越多。
整个社会仿佛变成了一座巨大的工厂,流水线上生产出来的不再是人,而是一个个“人形工具”。他们嘴里说着“完成任务”,心里却没有“道义”的声音。你让他举报,他就举报;你让他隐瞒,他就隐瞒。他们从不发问,从不犹豫,从不抗拒——他们以服从为美德,以冷漠为成熟。而这,正是“器”的危险之处。一旦人变成器,这个世界便再无“君子”。
三层人生的冷审视:谋生、谋智、谋道
人生可粗分三层。 最底层,叫谋生。 顾名思义,为了活命,为了吃饭。人类若只为温饱而存在,那与牛羊何异?牛吃草,人吃饭;牛拉犁,人敲键盘。若人生只此一层,那便与牲畜无别 ——最多算个衣冠禽兽。谋生并无可耻,人人得谋生。但若终生止步于谋生,那便可悲。一些人,四年寒窗,八年深造,背诵理论、啃啮算法,不过是为了一个饭碗。你问他信仰何在?你愿意为谁负责?你是否有能力在黑白混淆中喊出“这是黑的”?有谁教他们去怀疑?去反省?去拷问自己的灵魂?但人若只会谋生,便难以成为人。
人之为人,在于思考;人之高于兽,在于谋智。 这一层是知识、是理解、是超脱“胃”之上的“大脑需求”。可惜,现今许多求知者,并不真为求知而来。他们为了考高分、拿证书、通关考试,早已忘了求知本为探真。于是,知识也成了“谋生”的道具,智力也沦为“饲料”的另一种包装。
再往上,才是最关键的层级—— 谋道。 什么是道?不是路,是价值,是方向。谋道者,不止问“能不能做”,更问“该不该做”;不止问“行不行得通”,还问“合不合正义”。谋生者,求温饱;谋智者,求知识;谋道者,求正义、求真实、求美好。只有到这一步,人类才终于摆脱了工具命运,得以成为“君子”。
大学与工具人:教育的异化与迷失
走进今天的大学,我们看到的不再是思想的火花,而是一场流水化加工的 “认证工程”。专业课排得密密麻麻,讲义翻得一页接一页,学生们像牛马一般“赶课”、考试、记笔记、刷绩点。谁还记得大学原本是干什么的?谁还在意,那四年应当是心灵发芽、生根的时间,而不是成为“就业模块”之前的最后修补车间?大学教育本应启人之智、育人之德、开人之眼。可它如今却沦为“职业技能学校”的马甲。教育被剪裁、揉捏,成了就业市场的附庸。学生也成了待打包的“产品”。
用词多文雅:叫“人才培养”;换成白话,不过是制造“好用的工具”。有谁问过学生:你信仰什么?你愿意为谁负责?你是否有能力在黑白混淆中喊出“这是黑的”?有谁教他们去怀疑?去反省?去拷问自己的灵魂?于是,走出校门的,是一群“懂操作”的人,却不会思考;会汇报,但不会抗议;会照章办事,却不知道何为章、何为恶。他们身上有学历的光泽,却无灵魂的温度。这不是教育,这是“教育的扭曲”;这不是育人,是“育器”。
重建文化的脊梁:真正的 “ 君子 ” 之路
面对这一切,我们不能不问一句:文化,究竟是为了什么?
若文化只是用来背诵与装饰的,那它与背单词、学算术并无二致。若文化不能让人更明辨是非,更有良知与勇气,那它只是 “知识的口红”,抹在一个空洞的躯壳上,涂了等于白涂。真正的文化,必须有一种“逆流而上的力量”。它能让人在随波逐流中停下脚步,扪心自问;它能让人在权力的阴影中挺起胸膛,说“不”;它能让人在虚伪的掌声中清醒地识破谎言——而不为所动。
真正的文化,是唤醒人的价值判断力。它要人敢于思考、敢于怀疑、敢于质问。文化的目标,不是让人成为“多才多艺”的表演者,而是成为有血、有肉、有魂的君子。
“君子”不是贵族,也不是清高自赏的狂人。君子,是那个在诱惑面前仍知取舍,在黑暗中仍不忘光明的人。他可能贫困,可能沉默,可能无人理解,但他知道什么是该做的,什么是必须坚守的。他不是器,是人。他有思想,有信仰,有底线。若文化不能养出君子,那这文化本身,就是空壳。